李治邦《我吃的药不能告诉你》【小说月报6期预览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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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动易刚上班，市文化局电话就跟上来，说是让他马上到局里会议室，局领导要审查他在文化工作交流会上的介绍。高动易拎着包，前脚迈出门，后脚电话又顶着叫唤。他举起话筒，是市委宣传部的战友崔宁打来的，告诉他，已经通过了，任命他为博物馆馆长。高动易一惊，问，老馆长还有三年呢，不能因为我就让人家提前退吧。崔宁说，你这个人神经病呀，你管他干什么？为了让你小子上，我们这帮子人废了多少劲呀。你要不上就说话，有八百人在后面排着呢。高动易嚷着，老馆长对我不薄，我这么挤对人家走太残忍了吧。崔宁在那头笑着说，你知道吗，堂堂的博物馆现在告状信这么多，账目上没剩多少钱。选你，那是你小子能干，是你有金刚钻，你能揽着瓷器活儿。高动易没再说话，给老馆长当了十年的副馆长，梦里想着都是当馆长。现在真当上了就觉得心惨惨的，这么做会挨骂的。崔宁气哼哼地说，我们该做的都做了，你看着办吧。说完，崔宁挂断了电话。
……
有很多热衷官场学的人分析过高动易，把他的来来去去研究个底掉。高动易是从偏远农村考上的大学，因报考的人少，就选择了博物馆专业。他父亲是种果树的农民，母亲在家养鸡喂猪。他有两个妹妹，趁着水灵劲儿都嫁走了，嫁的又都是农民。其中有个妹夫到城里打工，盖楼房的时候不小心从高处摔了下来，两条腿粉碎性骨折。高动易的妻子叫李百珍，人长得不算十分漂亮，就是皮肤白，头发黑。李百珍在图书馆当会计，父亲是大学教授，母亲倒是个副处级的干部。说起来，李百珍是个典型的书香门第，父母老老实实做学问，很少出门走动，也没什么背景。于是，这帮人百思不得其解，高动易为什么能芝麻开花节节高呢？况且高动易是个不愿意跑官的人，见了文化局领导就躲得远远的，说起话就是直性子，像一个五四时期闹学潮的知识分子。
那么，高动易究竟是哪个领导看中的？蹊跷的是没有谁特别喜欢他，高动易也不属于哪个领导派系的。与高动易唯一有接触的两个人，一个是文化局组织部董部长，一个是市委宣传部干部处的副处长崔宁，三个人是战友，经常在一起喝酒。每次喝酒都不带别人，三个人推杯换盏，好不热闹。可知情人都知道，董部长和崔宁都没有帮助过高动易，三个人就是酒肉朋友，彼此在官场上像是高级瓷器，谁都不碰谁，因为碰上就容易碎，高级瓷器一碎了就一分钱不值了。但不论怎么讲，大家都知道高动易肯定有背景，一个很大很深的背景，高动易能当上博物馆的副馆长，而且这次能扶正，还让老馆长提前三年退休，这本事太大了。谁都知道，博物馆的馆长是正处级，那是多少人想去的职位。一个人的提拔需要在领导班子上首先有人提出，而且这个人必须是主宰者，然后才能赢得大家赞许。那么究竟是谁提拔的高动易呢？后来有内线人冒死提供准确情报，每次在领导班子会上提出高动易的那个第一人，都是宣传部的部长。后来，高动易与部长在某一个场合吃饭，这个场合是国家博物馆来人谈合作的事情，部长出面请人家吃饭，高动易作为副馆长当然出席。吃饭期间，高动易给部长敬酒，部长贴着他耳朵说了一句话，你所知道的不要全说，你所听到的也不要全信。后来，多少人问他部长跟他说的什么悄悄话，高动易都没说，只是推说夸他挺能喝酒的。
高动易心里明白，他与部长的关系没有别的，就是一个村的。高动易的母亲曾经做过部长的奶妈，当时高动易家实在太穷了，而部长家相对富裕一些。还有，高动易听母亲讲，就是她的奶水足，其实什么也没有。
转天，高动易从博物馆出来，脑子很乱。他当馆长以后的感觉就是每个人见了他都怪兮兮的，什么表情都有。再有就是一天签了三十多万，有买文物的，有布置展览的，有水电费汽油费的，乱七八糟。他有些心慌，一天就签了三十多万，那么账上还有多少钱呢？他跑到财务科查了查，科长小洁告诉他，只有十万块，还外欠一百三十万。高动易险些晕倒，他见财务科拥进不少人，都举着他刚签的单子。高动易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躲走，他跟小洁使了一个眼色就溜走了。在博物馆的一个古籍书修理办公室，这个房间没有人，唯一能修理古籍书的研究员住院了。他盯着跟进来的小洁质问，我给馆里挣了那么多钱，怎么就剩下十万了呢？外欠一百三十万是欠谁的？小洁不慌不忙地说，是工程队的，去年粉刷整修没给人家工钱。工程队的高头儿跟老馆长说了，如果一个礼拜再见不到钱就到市委门前集体静坐。现在不是都怕闹事吗？不闹个翻天覆地对不起咱们博物馆。高动易后脑勺发冷，然后就一阵阵发麻。他使劲儿地吸着气，又问，老馆长对我说账上有两百多万啊，怎么就剩下十万呀？小洁说，这个事只有局里王副书记知道，这次换他下来你上来就是为了这个，你还以为你上来干什么呢？……
高动易突然严重失眠了。
他失眠了一个礼拜，体重急剧下降了十几斤。于是，他在恐慌中开始吃安定片，吃多了就感到害怕，怕产生依赖性，就想尽各种办法找能治疗失眠的方法。凡是报纸上刊登的能治疗失眠的医院，他都力争跑去看看。小洁看他实在难受，就联系青海，给他邮寄来藏药，专门治失眠。那种藏药是药面，就着水吃，吃起来很苦涩，吞完一天嗓子眼儿都是堵堵的。吃了一个疗程根本没效果。
黄昏，博物馆下班了，馆里寂静无声。高动易忽然进入了一个抑郁时期，晚上回家更是变本加厉，心惶惶地跳，满心的伤感，也说不上因为什么。晚上不想看电视，觉得过去感兴趣的节目都很烦躁。跟老婆说话也是找不到话头，驴唇不对马嘴。老婆恼了，说，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是应付我呢，不愿意跟我说就干脆闭嘴。他开始看书，以前慌的时候拿起书心能静下来，可是这次怎么看都翻不下去。手心额头都是汗水，让他坐卧不安。于是他就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地走，老婆喊着，你是不是跟老馆长一样也神经了？那去安定医院呀。
他忽然想起母亲，就给母亲打电话，是父亲接的。父亲说，你母亲的血压一直高，正在床上躺着呢。就这么一句话，高动易的眼泪就流下来了，他很害怕自己，其实父亲没说什么，怎么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了呢。他告诉父亲，让母亲不要不吃药，一定要让血压降下来。他听见母亲在那边喊着，我死不了。睡觉了，老婆给他端来一杯热牛奶，说，喝热牛奶能治你的失眠。高动易第一次这么乖乖喝了，自己还吃了不少大枣，老婆说吃枣也能安神。可晚上继续失眠，想的都是伤心的事情，还有躲不开的老馆长那张愤怒的脸。早上起来，情绪也不见好转，甚至在暴动。于是他给崔宁打电话求助，以前两个人都是打哈哈，打哈哈也是一种发泄，可发现崔宁手机关机。高动易烦躁了，他就打电话给董部长，问，崔宁怎么突然关机了？董部长可能刚刚睡醒，不悦地说，崔宁出差去天津了，在飞机上呢，你小子闹什么！
……
高动易发现自从当了博物馆馆长，自己就像一条鱼活活晒在岸边，本来还挺鲜活的，几个小时后就发臭了……高动易开始恐惧睡觉，天一黑就紧张，上了床就暗示自己千万别睡不着。暗示就起了作用，真的睡不着。他坚持吃小洁拿来的藏药，又吃了几天。一直到法庭开庭，工程队高头儿请来有名的律师与他对簿公堂，高动易还是没有等到那种安然入睡的感觉。在治疗失眠上花的钱越来越多，尽管效果甚微，可他想摆脱失眠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。在恐慌中，高动易主动约董部长和崔宁一起吃饭，涮火锅。三个人凑在一起，以前吃得狼吞虎咽的高动易很少动筷子，崔宁不满地嚷着，你小子当一把手了怎么还萎靡不振呢，老实说是不是让哪个女人虐待了？高动易摇头，我哪还有这心呀，我就是睡不着觉啊，天天失眠。董部长哼哼着，失眠的人远远不止你自己，我吃安定片已经有多年历史了，每天晚上睡觉前，需要在手心里攥着一把一把的安定。高动易破例笑了，说，你还能失眠？让谁死谁不能活，让谁活死了都能站起来。崔宁说，你们都是心理上出现了某种问题，查查吧，别不是什么抑郁症或者焦虑症之类的，反正我天天吃得饱睡得着。董部长叹口气，你们以为组织部部长好干啊？你知道领导心里想提谁吗？换句话说，我们觉得领导想提谁，结果为这个提拔绞尽脑汁，最后报上去让领导翻白眼。三个人把红肉片扔进沸腾的水里，转眼红肉片就变成灰色。高动易看着就觉得恶心，他最喜欢吃涮羊肉了，但怎么也想不到怎么有了这种残缺的心理。崔宁喝着凉啤酒吃着羊肉片，还不断朝碗里撒辣椒，说，你们那是自找苦吃，给自己压担子，在工作上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么多瓷器活。你们越想干好，干完美，就越有焦虑情结。现在社会对做人做工作的要求很高，对现代人的触动也会很强烈。那就必须要减轻压力，不断地主动调节自己的情绪。崔宁训斥着。高动易放下筷子，戳着崔宁说，你小子少上课，我不爱听，就告诉我怎么能睡着吧，这是我最关心的。崔宁笑了，说，听我的吗？董部长说，有屁快放，能让我睡好觉，我奖励你小子一块玛瑙。崔宁撇着嘴说，和田玉差不多了，玛瑙不值钱。高动易说，老董说的还真对，再发展下去玛瑙就值钱了，很多人准备炒呢，去内蒙古的阿拉善，花几万买回来等着涨价吧。崔宁眼里有了光，对高动易说，真的？高动易说，我毕竟是博物馆馆长，你们以为我真是外行呢。
三个人走出火锅店，外边下起了小雨，黑漆漆的天也顿时昏沉沉的，时不时还有闪电划过。崔宁对高动易认真地说，听我的，你得去找心理医生，然后按照医嘱吃药，别看上面写了很多副作用，但你小子依然得吃下去。我前几年有过抑郁情绪，就是看的心理医生。董部长听见耷拉下脑袋，说，怎么了就看医生吃药，不就是睡不着吗？现在有几个睡得香的？崔宁和董部长都带了雨伞，只有高动易没带。他在雨里淋着，对两个人说，他妈的，失眠的滋味儿比感冒发烧都难受，连死的心都有！说完，高动易径直走进雨帘里，地上被雨水溅起了一团团的水花。董部长埋怨地对崔宁说，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，他要是真的去了医院看什么抑郁症，文化局知道了不得成笑柄，他的博物馆馆长还能干吗！崔宁的心一缩，叨叨着，我没想这个，就是看他难受的样子受不住。董部长撑开雨伞，说，局纪委已经接到写他的举报信了，把他说的跟恶魔一样，当一把手有什么好的？崔宁也撑开雨伞，呵呵笑着，别说这个，反正你还等着王副书记调走，你好接替呢！
高动易在雨中行走着，过去觉得下雨天挺惬意的，可现在觉得下雨天就是女人在来例假，血腥腥臭烘烘的。他去过荷兰的阿姆斯特丹，那里就是雨季多，相当比例的人都有抑郁症倾向。高动易觉得崔宁说得对，是得去安定医院看看，他想起小洁有认识的人，以前曾经开玩笑说过，你要抑郁症了找我。回家，老婆耷拉着脸告诉他，最近几天，我们馆长总找我茬儿训斥我，说这不对那不对，都是你给我惹的。高动易恼怒地抄起电话就给对方打电话，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事冲着我，冲我老婆干什么！对方愕然了一会儿才说，你这句话什么意思？我刚给你老婆晋升了职称，你不感谢我还跟我吵架，懂得感恩吗！你是不是当上馆长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开始神经了！说完“咣当”放下电话，弄得高动易恍惚半天，他对老婆说，人家刚给你晋升完职称，让人家给我吼一顿。老婆也火了，说，我就跟你随便一说，女人就是爱叨叨，你抄起电话就打，你是不是神经了！高动易把电话狠狠摔在地上，跺脚喊着，我就是疯了，这日子不过了！说完就走出房门。外边的雨大了，他继续走在雨中，他不断喊着，老天呀饶了我吧！
……
——摘自中篇小说《我吃的药不能告诉你》，作者李治邦，原发《大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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